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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香港回來之後,我決定重拾瑜伽課。
我找到離家不遠的一家瑜伽中心,報名成為會員,每週大約去上2~4節課。
由於一直固定地上同一些課堂,所以見到的都是同樣的老師,出出入入碰面的都是同樣的同學。
七個月過後,我依然靜靜的前去上課,再靜靜的自行下課。
即使曾經努力尋找可以對望的眼睛、恆常地微笑點頭,即使課後總會多留一陣,喝茶洗杯,
我並沒有認識到任何一個人,也沒有任何一個同學知道我的名字。我連寒暄都插不上嘴。
無論是年初首次踏進去,還是八月底熟悉地出出入入,
我與他人的關係,始終凝固在「How are you?」「Good!」的程度。

我在現在的公司度過了兩年半的時光 (and counting...)。
這份異國的第一份工作,成為我平生最長時間的一個職位。
然而,雖然處於一片「niceness」中,每個同事都基本和氣,辦公室氣氛相當輕鬆正面,
我與他人之間,仍然只有最基本的「How are you?」「Good!」,以及讚美對方的裙子、靴子之類。
我有買過咖啡、烤過餅乾、約過午餐、節日時送小禮物、私下與個別比較熟的同事傳送文字訊息,
可惜的是,每當稍稍熟悉,他人就相繼離開公司。
剩下了我,繼續與新入職的同事「How are you?」「Good!」。

我是全公司唯人的華裔。
自從印度裔的同事離開後,我成了唯一的亞裔。
公司裡面全體白人。
我也是全公司唯一的社工。其他人全部都是心理學家。而我們做同樣的工作。
公司曾經請過其他三四位社工,全部都剛入職不久就離職了。
我仍然是個唯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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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沒有察覺孤單,因為我習慣獨行。
我以為,我本身就內向,也不喜歡無意義的交際,因此是我自己沒有主動建立關係。

可是回去香港一趟之後、前往布里斯本一趟之後,我的孤立就清晰地被對照出來。

在香港的那七週,為了可以持續地修習瑜伽,我上網登記了兩家不認識的瑜伽中心,
然後按著自己密密麻麻的行程表,隨機地上了8課「試堂」,一共被4位老師所教。
即使如此短暫、如此隨意,在我離開香港之前,
其中一位老師給了我很個人的指引,感謝我時間逗留那麼短還找她上課,彼此可以認識。
另一位老師跟我不時短訊交談,且記得我的離行,祝我一路順風回澳,有緣再見面,我們在文字中彼此祝福。

同樣是內向的我,同樣是沒有刻意搭話的我。
可是我有內在的能力與人自然連結、彼此看見、互相關聯。

我從前的所有工作,每一段都短於兩年;也經歷過諸多更差的辦公室處境。
可是在每一份正職之中、每一個以自由身接洽的工作裡、每一次教課和上課後,
總是意外地收穫了令人珍惜的朋友,在往後的人生中保持交往;
每個停留的地方,總留下來我掛念的人,和偏愛我的人。

同樣只是那一個安靜的我。

原來,並不是我不夠努力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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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去香港的日子裡,把三年來所缺失的擁抱,一次補好補滿。
那無法言喻的滿足感,讓我意識到,我不能每隔三年才與朋友好好擁抱一次。
我意識到在彼岸,是時候要好好開始建立有深度的關係了。
也許就是這樣,把對自己的期望提高了? 反而照見了現狀的失落。

我們在這裡,有可以一起吃飯的朋友、有可以互相串門的家庭,也有幾位可以相約去玩的孩子與家長。
可是當我前往布里斯本,找到兒時好友,深深傾談、彼此照顧、繞著對方臂彎走路、賴在對方身邊一整天,
然後再離別,再回到自己的地方,就無法否認深深襲來的失落感。

雪上加霜的是,坎培拉作為出名的暫居之城,我們持續地目送他人的離開。

兩三年間,我在工作上第一位認識的偏愛我的好同事兼鄰房、接續的許許多多同事、
專屬替我處理個案事務的一個又一個文職人員、在我患病時介紹過我醫生的阿姨、
每一個工作上稍稍建立了一點關係的人,甚至是我的個案們,都一個接著一個地離開了這個地方搬往他城。

工作關係尚算心外之物,可是我們的朋友關係也不能倖免送別。
我們在這裡建立的第一對、第二對、第三對夫婦朋友,在這兩三年間先後宣佈離開坎培拉,搬往墨爾本。
另一對我心裡很喜歡、我內心漸漸依靠的夫婦朋友,透露說他們其實也很想離開,會慢慢計劃起來。
接二連三的消息,對我內心的震撼非常大、動搖非常深。

我們第一個建立起來的小組因此散落了,一些剛起步的友誼流失,一些建立了的關係淡化。

林林總總,都衝蝕著我內心對連繫的深切需求。
還想說不要老是依賴舊日的朋友,要好好建立本地的圈子;
還想說不要只停留於淺淺的關係,要好好建立可以相擁的懷抱。
一切卻像一列倒頭車,不進反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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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子是個愛搞笑的外向型暖男,樂於廣結友儕,不須深度契合;
因此對他來說,除了互相串門,還在教會碰面,散會後又能一起吃飯,而且我們參與事奉,有夠滿足了。

在他眼中,我對友情抱著長久維繫、共同成長、漸行漸深的期望,是非常不切實際的事;
我覺得關係需要用心維繫,否則「不進則退」的這個想法,在他眼中也是瘋狂的概念。

因此我的孤單感,他很難想像;對他來說,我的失落十分容易解決:只要改變期望就行了。
然而他看不見的是,即使我把朋友的定義拉下來,讓自己一下子加多上百個朋友,我內心所缺的,還是留空的。
對我來說,友誼能夠彼此映照,互相點亮,觸及創傷,共同成長,是我需要的深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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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對內心的缺失,我很迷茫。
移居之初,只以生存下去為目標,加上長時間封城,我自然而然地抓緊固有的友愛。
移居日久,加上深知再也回不去故地,對自己的「融入」有所要求,覺得必要建立在地的支援網絡。
然而落腳至今三年半,我發現我持守著的、賴以維生的,還是香港的密友。
當我發出感嘆時,好友杜杜充滿智慧而輕淡地回應說:
「朋友,並不需要以地域區分。」

我內心震動。
她說的並不是「資訊科技發達,所以遠距離的友誼也不受影響」之類的無力安慰。
她讓我反思,朋友哪有兩地之分、哪有新舊之分;
她讓我反思,為什麼我要求自己「應該在新的地方建立友誼」。
這個視野,開闊了我的安全感。

而作為唯一的香港人、唯一的華人、唯一的亞洲人,在全洋人的世界裡努力生存著,
杜杜也給了我深刻的理解與安慰:
「麋鹿與兔子,就是沒法一起生活啊。」她說。
「你去請麋鹿牠們吃你珍藏的胡蘿蔔...... 牠們也是會吃的,也是可以吃啦,但牠們不會喜歡吃。
而牠們請你吃樹葉時,你也是無法啊。就算牠們願意跟你一起玩,大家在草原上奔跑時,不也只會落下了你嗎?」

這個比喻真的太精湛。
我並非沒有努力融入過,他人也不是沒有讓我融入過;
只是你吃葉子我吃蘿蔔、你奔馳我跳躍,實在只能平行地生活,難以契合地深交。

當對自己再無苛責,直線接納有些事物無法相容,不再鞭策自己努力一點,
也就有更大的容量,盛載孤單感的存在,而不用掙扎。

在這裡特別鳴謝杜杜,謝謝你「麋鹿與兔子」的精彩比喻。
我需要的就是點亮我的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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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封面及封底圖片來源:https://xsj.699pic.com/sou/tuzimilu.html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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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小貓伊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