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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個月,我們一家三口在布里斯本度了一個短短的假期;
某天晚上我們在吃零食,我跟孩子說:
「這是旅行期間的特殊待遇啊~ 回到香港之後可不能晚上吃零食了~」
說的時候,那樣順口,一點都沒有留意到錯處。
孩子接口:「媽媽,你意思是回到坎培拉之後吧?」
「啊,是的,」我說,「我的意思是回家之後......」

「回家」對我來說即是「回港」。
自我出生後的35年間,「回家」都是這個含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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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個自小就常常飛行的旅人。
小時候跟隨父母來回飛,少年時自己一個人密密地出發與歸回;
一次又一次,坐在回航的飛機上,盤旋香港的夜空中,都有莫名的感動——
無論我多麼熱愛旅行,每次在那「回家」的一刻,內心都再三確認,最愛的只是香港。

「回家」等於回到香港;回到香港就是到家了。
原本那麼平常、那麼理所當然的邏輯,從今備受挑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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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年初,我完結了久盼的回家之行,從香港飛回澳洲。
漫長的夜班航程中,我通宵無眠;耐著心、閉著眼。
處於昏沉狀態中的我,一次又一次張開眼睛瞄手錶,想知道還有多久才「回到香港」。
一次又一次,我內心費力地糾正自己:我是從香港回澳洲,不是從澳洲回香港。
但再下一次打開眼睛看時間,還是會問「還有多久到香港呢?」

我沒法扭轉我的潛意識。回家,即是回香港。
背向香港、一直遠離的路,怎樣把它想像成「回家」的路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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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接受移居英國的好友 V 越洋邀請,以「回家地圖」為題,畫畫一幅。

我與 V 不久之前就著「何處是家」這個變得愈來愈艱難的主題,剛好深深的交談過。
V 接到這個藝術計劃的邀約,就立刻想起了我和我們的傾談,找了我參與。
收到邀約的時間是晚餐後。我一口欣然答應,腦海已經出現了畫面。
還未問清楚細節,當晚就坐下來作畫。
不假思索的,取出了一直收藏著捨不得用、一直珍而重之的厚畫紙,和最喜歡的那盒木顏色筆。

回家是回到出生之地嗎?
回家是回到父家的故里嗎?
回家是回去媽媽所在的地方嗎?
回家是回去我所居住的房子中嗎?
回家是回去丈夫與兒子身邊嗎?
回家是回去我決定定居的城市嗎?
回家是回去我在世界中最喜歡的地方嗎?
回家是生命終結時歸回的安歇之處嗎?

這八道問題,每題的目的地都不一樣。
我若回家,家在哪兒呢?

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感傷和迷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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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回家」這個詞彙本來並不艱深,意義直截了當,明明應該非常容易。
這些年來,卻深刻感知這個課題的艱深。

移居海外、飄流無定的處境,固然令這個概念變得難以定義;
然而,讓「回家」變得模糊無助的,還有我城的赤淪陷、文化認同的失落、
父親的不在、母親的拒絕、搬家次數的加多,和對於定居何處的懸而未決...

失去了曾經打算終老其中的迎海之家,成為內心深刻的一道傷痕;
在彼岸買下了第一個家之後,又因為種種原因也許需要再度離開,令我不敢投入太多的情感。
人生愈走愈遠,愈來愈明瞭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像想像那樣,投注所有身心靈魂永遠居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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移居之後第一次對於「何處是家」感到迷茫,在離開半年後。
當時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駕車前往三小時外的海岸玩耍,
晚餐後從燈火通明的餐廳步出暗黑的夜幕中,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陌生;
坐在車廂中,想到下一站要去環境不好的汽車旅館中住一晚,內心非常想家。
不想還好,一想更加孤單——我忽然發覺自己無家。

當時我們剛剛從山間大屋搬走,入伙破鎮小屋,搬家才三天就出發來了海岸。
郊區大屋已經退租,不是我家;小鎮小屋只睡了兩夜,滿地紙箱未拆,說不上家;
記憶中最能安居的迎海,已經成為了他人的家,我亦離鄉別井,故居成為歷史;
成長其中的娘家,在母親再婚搬出之後已被賣出,不復存在;
母親與後父的家,我從來沒有住過,亦非我家。
當我「思家」的時候,我的思念歸於何處呢?

那一夜的震撼,真的無以言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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移居之初,先因疫情後因政局,三年來邊境全關。
我們不曾想過前腳剛走,身後大門就砰然關上,月復一月、年復一年不能歸去。
那三年的時光,因為難過而思念,因為思念而難過,「回家」成為心心念念等候著、企盼著的方向。

三年過後,終於回家。
——直到那個時候,「回家」依然是清晰簡易的概念。

不過,「願望」都是在達致的那個剎那幻滅的吧?
願望成真,就化為現實。
我們回到了一個再沒有自己的家的地方;名字不變的城市卻不是我們所成長、所認識的城市。
而我被自己的母親用力地拒絕了。那份強大的推力,讓我忽然深刻明白自己離開的原委。

願望落實並消散的時刻,我覺察到我需要重新定義什麼是「回家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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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坎培拉,牧師接我回家。
面對我的迷茫與受傷,他沒有說出「上帝與你同在的地方就是家」之類的空話;
他說我想得太複雜,反問說:「你的車子在哪裡? 你居住的房子在哪裡? 那裡就是你的家。」
我頗為喜歡我的牧師「貼地」而且「因材施教」。不過房子與車,未能安慰我的失落。

回到坎培拉,我的病情又再轉差。
回港兩個月後自然消失了的病徵,又明確地爬回我身上。
這樣的打擊,超越了健康與疾病本身;它提醒著我,連坎培拉都不宜長居,不是我家。

悉尼? 墨爾本? 布里斯本? 阿德萊得? 開恩茲?
聽說搬州過省,有如再次移民;猶有餘傷的我們真的不敢隨便動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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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好友 V 討論什麼是「回家」。
一直以來,「回家」就是「回港」;直到現在,脫口而出想說回家,還是說回港。
可是現實裡回不去。
那個地方,在宏觀與微觀的層面上,在理性與情感的意義上,也不再是家。
我非常喜歡坎培拉這個城市,樂於居留,可是它與我之間,未至於互相歸屬,稱不上家。

V 嘗試鼓勵我說:家還可以拆分許多不同的概念啊! 香港如果不能算家,那麼可不可以算鄉?
可是 V 不知道,我還真的有另一個回不去的故鄉。
我的父家祖籍南京,我是一個金陵女子;
祖父一輩移居杭州,在西湖邊有一棟石砌的老房子,我少年時曾試著尋根,老屋卻在城市規劃中被推倒了。
我想見一面的祖父、祖母、爸爸、伯父,也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過世了。
回想起來,失家之痛,早已刻畫在我的歷史中,長大後的離家才會加倍傷痛,比起他人更難復原吧。

靈性說,我在天上有一個永遠的家,地上的家當然都很短暫;
倫理說,我的丈夫在哪兒,我的家就是那兒,不論身在何方;
輔導學說,家並不是一棟建築物,那只是容器,家是裡面的情感與關係。
即使我有這一系列的解說,家對我而言,總是一個非常牽絆的概念。

畫著這幅畫,想著 V 的話。
我有一個遙遠的故鄉。我有一個原生的城市。我有一個現居的地方。我有一個永遠的天家。
暫時就這樣安頓吧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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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小貓伊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