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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3月初,那是我們移居後一整年。
我接到一家心理學公司的電話,老闆聽起來對我非常有興趣;
未及約定面試日期,已經在電話中談了大半個小時。

隔週,我們見了面。老闆、經理、我。
我們進行了足足一個小時的面試,她們提問,我回答。
問卷很長、問題很多——恐懼症你怎樣處理? 焦慮症呢? 抑鬱症呢?——逐一對答,對話量很大。
問答過程中辦公室還響起火警鐘,我們一起撤離大廈。
我們和大廈中許多逃出來的人站在路邊,老闆和經理非常遲疑,不確定怎麼辦好,
我則希望快點結束,於是提議:我們可以繼續談啊。
老闆和經理相當訝異,然後我們三人站在馬路邊繼續問答,直到完成全份問卷,面試完畢。
那一幕,成為了老闆對我長時間的印象。及後幾年間,偶有見面時,搭訕都會提及:
「你的淡定自若,淡定到可以在火警中馬路邊繼續工作面試,令人印象深刻。」
也隱約透露,因為這份淡定,我得到了這份工作。
(當然不是啦! 那超過一個小時的答問,全部都是超專業超有我個人治療風格的長篇論述啊~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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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姿悠淡定」這四個字,我第一次聽見,是小學時代放學看電視卡通片時聽到的。
當時不識字,還以為「姿悠」是「脂油」,在想比較胖的人是不是會淡定一點。
我從來沒有特別喜歡這組詞彙,因此不曾刻意追求這個特質,
卻沒有想過,它會成為我成長期間,以至成年以後一個非常核心的標記。

我一直被友儕以「淡定」形容,我自己也看得見它在我身上展露;
不過只有我知道,內在的我時常驚慌失措、膽小憂慮,
「氣定神閒」其實並非我的素養,只是沒有其他選擇之下,硬著頭皮撐下去的無可奈何。
當然,我也漸漸體認到,能夠「內在非常慌亂,而表面閒定自若,去到無人覺察之境」,
也是我的一種超能力。

我也漸漸回想到,我其實有刻意鍛鍊起來——
小學時,我發現同學們每每被老師叫名字,或是站起來回答問題、或是走出去領取獎狀、
或是走上前方在全班面前說點什麼,及後回去自己座位的那段路上,
總是會出現各種各樣伸舌頭、縮脖子、聳聳肩、做鬼臉、尷尬笑、翻白眼等等的小動作。
每一個同學都會。
原本都沒有覺得對方的言行舉止有什麼異樣,反而這臨尾遮羞的一下,完全暴露了沒自信和尷尬。
小小的我,當時就清楚地提醒自己,每次從台前走回座位的路上,我都不要做任何古怪的動作,
它們不但沒有任何遮羞的效果,還明確又顯眼地自暴其短。
所謂的「淡定」,就是從那時起養成的吧? 手握獎項、領回被表揚的功課、或是走出去被數落也好,
回頭面對全班走回自己的桌椅前,都是平靜的表情、穩定的步伐。坐好之後,也一定不跟鄰座擠眼縮肩。

初中的日子,開始面對身份認同的挑戰;
信心不夠的我,不時會顯得「論盡」,例如走在狹窄的桌椅之間,會不小心踢到他人的書桌之類。
那些歲月,好像進一步鍛鍊著我的淡定——既然已經尷尬了,再做出尷尬的臉,只會更尷尬,
所以就算被桌椅絆腳、就算踏差了樓梯、就算捧住的書簿掉了一地、或者去錯了課室,
我都一律紋風不動、臉色平靜,收拾好東西,繼續走路。

就是這樣,我成為了一個在他人眼中超常地氣定神閒,遊刃有餘的人。
高中中國語文科主任在我的成績單上批注「有大將之風」;
大學時團契中的姊妹跟我說:好像世界上沒有一件事可以難倒你,什麼事你都能優雅地完成。
團契中大家都點點頭說同意。我當時聽見,意外又驚訝:「怎麼會? 我覺得很困難、很掙扎啊!」
但大家搖搖頭:「一點都看不出來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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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兒時少年時練就起來的秘密,成為我在異鄉職場的生存法則。
天知道我被錄取之後有多麼的害怕、多麼的惶恐、多麼的想逃走。

我在國際英語測試中,四份考卷裡有兩份9分滿分,一份8.5分,一份7.5分。
這個列舉很明顯不是炫耀,反之,即使在國際考試中取得這樣的高分,我的日常生活卻充滿困難——
我連跟人打招呼都很掙扎!
「No dramas」? 為什麼對方這樣答我? 什麼意思?
「All good」好像不是字面的意思那麼簡單啊,對方其實在說什麼?
一組一組聽不明白的詞彙,是人名嗎? 地名嗎? 建築物名字? 電視台名字? 啊原來是球隊的名字...
還未計出了名難懂的澳式口音......
在這個情況下,我如何用英語提供輔導呢?
開工之初,我連平日最慣用的輔導用語,都無法順利地在腦海中即時翻譯,說出口的都不順。
文法自然更加無暇顧及:時態的運用、單數複數的應用,錯漏百出也都算了,
偏偏對語言超敏銳的我,又把自己的每一個錯處都聽得很清楚,內心更膽怯。

全公司的職員中沒有華人,輔導個案也沒有華人;
全公司只有另一位跟我同日入職的社工 (然後很快就走了),其他全部都是心理學家。
輔導的性質跟我過往的工作全然不同。
從前一個個案詳談兩三個小時是基本的起跳,現在每一節輔導50分鐘絕不超時 (也不可不足);
從前個案都開盡水龍頭給我一味地講生活細節,我要努力切入,這裡個案坐在我面前等我做治療;
從前我著重助人之心、同行之路,現在個案索要技巧、策略、方法、功課、工作紙、講義......

所以說,我堅強的「表面淡定」,成為我在這第一個異國職場上活下去的最大秘技——
沒有人發現我內裡怕得要死。
老闆同事覺得我很聰明,以第三語言工作很流利;
個案覺得我很有經驗很專業,從未問及我搬來了多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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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我這種死命地「摱車邊」越級挑戰,天天上班都覺得快要不行但仍要裝作可行的日子,
給我的第一份禮物,就是——絕對可以延緩老人痴呆症!!!

我一生人都沒有試過這樣大量、這樣迅速、這樣囫圇吞棗地瘋狂模仿學習——
你可以想像一個不會跳健身舞的人去了健身舞班,跟著眼前的導師死命的做對每一個動作。
我不能做不到、不能落後、不能做錯。我只有集中所有精神亦步亦趨。
你也可以想像一個不會彈鋼琴的人,竭力盯住螢幕上他人彈琴的指法,勉力模仿著,實時彈出一首歌。
或是一個不會說日語的傢伙,對住自己謄抄的一堆英文字母拼音,故作流利地講,好像會說日語那樣。
我就是這樣度過我上班的頭一年的。

我的挑戰,有來自英語本身:
打招呼與回應打招呼 (真的要講天氣、講週末、講衣著和耳環項鍊之類)、
各地口音、各式口頭蟬、日常用語 (「Ta」即謝謝)、俚俗用語、反諷、本地用語、表達方式、
合宜社交 (「I was not terribly enjoying this」直譯是「我沒有超級享受那件事」,但意思是「我不喜歡那件事」) 等等。

我的挑戰也有來自文化:
澳洲著重個人選擇,高矮肥瘦不可以評價 (以為說人家修長苗條是讚美? 是不可以的啊~)、
衣著打扮不可以評價 (全身穿環? 超誇張紋身? 半邊頭髮是男裝半邊是女裝? 衣服翻轉來穿? 直接跳過就好)、
多元文化 (原來不可以問人家「從哪裡來」,因為這樣就是假設了人家不是澳洲人啊~)、
多元性向 (他人隨時從「我的老公」說到另一位「我的女朋友」,不必多問繼續聆聽就可以了)、
情感/家庭狀態 (結婚了沒有、有沒有孩子,是不合宜的問題,除非他人主動講否則不應發問)、
而作為一個移民國家,人們不是第一代移民,就是第二代、第三代、第四代,都是移民,
而每一代的移民人口,需求與特徵完全不同;我需要提供深切的理解。

我的挑戰,也有來自我的專業:
有時我覺得自己濫竽充數。
明明不是心理學家,卻不得不因著公司的性質、個案的期望,
而努力地學像一個心理學家,給出心理學家給予的服務。

不過,在一切之上,我內心最大的挑戰,就是從福利機構轉到私營公司中。
直到最後,我都無法認同以賺錢為上的心理治療。
可是在我無法離開之時,只能用極大的能耐去設法理解公司把利潤最大化的意願,努力地跟從。

這一切又一切極具考驗的事,大大地拓展著我的適應力,使我的大腦維持忙碌。
我覺得自己像初生的小寶寶,腦中的神經元每天每刻都高速地接駁出全新的路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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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邊廂,在我移居之初那極其風雨飄搖、無盡惶惑淒涼的日子中,
我的工作,一直是我穩定的港灣。

每一次踏入辦公大樓,拿鑰匙打開辦公室門,走進我自己的房間,那都是唯一不變的因素。
個案雖然天天不同、輔導有自身的難度,可是一天見五個人、每個人50分鐘,卻是不會變動的。
而且因為我熱愛輔導、珍惜個案、喜歡工作,每次投入那個世界,我的困境就會暫時消失。

那幾年間,發生了多少變故就不重複敘述,
但我很記得每次上司問我「這些困難有沒有影響你的工作?」,
我都相反地告訴她:「因為有我的工作,我沒有那麼被困難所影響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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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在外國工作,也體驗到很多從前沒法想像的好處。

過往很想半職工作都沒辦法,這裡還可以以小時計,喜歡多加就多加、減少就減少;
彈性的工作時間也真的超彈性,說家中有師傅來修理東西也是提早離開的理由。
因著疫情 (也許全球都有了這個居家工作的體驗了吧?),我在這份工作中安享了兩個半月的居家工作,
這個體驗讓我了解到自己在「居家」的情況下有更好的生活,也啟發了我從此往這個方向找尋。

聽說洋人的公司,大多有正面的人際關係?
這個我不敢肯定,畢竟因為我的工作性質,總會聽到無數黑暗的職場故事。
不過,我在這家公司的三年間,有很安全的空間。
沒有人真的找我做朋友,也沒有人找我做敵人,大家相安無事地相處,
走廊或茶水間遇見就打招呼,健談的同事會多講幾句有的沒的,可親的同事會彼此打打氣。
雖然敏銳的我,會把這些「正向的人際力」歸類為澳洲文化重視的「play nice」,
但這畢竟是工作場所,大家能一致地 Play nice 就完全足夠了。

偶然,我也遇上過一些愛心:
淡淡地關懷過我病情的 Susan, 為我中途遇上的經濟困難打氣的 Vickie,
知道公司欺侮我而為我抱不平的 Graine, 曾經想邀我到她家吃飯的、並找我合作做一個個案的 Isabel,
默默地欣賞我尊重我的 Jane, 怕我冷把暖風機放在我房間的 Emily......
她們每一個都離開了這家公司 (足證這是一家壞公司吧?),可是給予我的溫暖會留很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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需要自由的我,在這裡也找到了自己獨立的空間:實際的、心理的。

關於每一個輔導員都有獨立的房間做自己的輔導室,這也是從前想都想不出來的優裕。
從前中心主任才有自己的房間,副主任就已經跟大家一起擠在辦公室了,
現在我的房間,比我從前的中心主任的房間還大哩~
關上房門代表正在面見個案,他人就不會輕易來敲門;極需個人空間的我,乾脆長時間關門。

管理層雖然非常壞,卻「山高皇帝遠」,老闆家在南澳,遙控管理;
我只需要一週一次面見上司 (後來還改了兩週一次,兼網上見面),其他時間完全沒人管。
公司沒有閉路電視、沒有登入登出的時間卡、沒有特定的午休時間,相當自由。
當然老闆每次發作都非常難搞,忽然管你吃一次午餐用了多少分鐘有沒有虧到她之類,
但這樣的打擾久久來一次,還算受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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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,我感恩我在這份工作中,與各地的心靈都有接觸和了解的機會。
我數了數手指,除了南極洲,我的輔導個案,遍佈世界六大洲。

我有兩位來自非洲的個案,一位從蘇丹來、一位從肯亞來。
來自歐洲的個案有從英國來、有從愛爾蘭來,還有一位非常美麗的拉脫維亞女子,還有希臘人、馬其頓家庭。
來自南美洲的有巴西人,和其他沒有細問的個案;來自北美洲的有美國人、加拿大人。
來自亞洲的個案特別多:印度、越南、中國大陸、台灣、日本、韓國、寮國、尼泊爾、印尼、馬來西亞、香港都有。
雖然跨度很闊,不過數量很少 (而且不少華人因為已是二代三代,多數選擇用英語進行輔導)。
至於大洋洲,我也有幸輔導過一位澳洲土著,和很多與土著緊密相繫的白人。

每個接觸,都教會了我很多事,開闊了我的境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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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顧起來,我的心理情緒健康,也與這份工作息息相關。
輔導亦是「教學相長」的工作:
個案們的堅定不移、忍耐力、抗逆力、頑強的生命力、經驗智慧、關係中的修和力,
都是我最大的感動、最大的學習,教會了我人生的功課、親密關係的功課。
我絕大部份個案都有焦慮傾向,我自己也是個相當焦慮的人;
聽著他們的分享、看著他們的掙扎,讓我有很多反思、很多定位、很多警惕、很多寬容。
每次裝備好自己幫助他們,我都在同時自修學習——如何覺察、如何專注當下、如何呼吸......
我從個案身上的得著,是上帝給我做這份工作——在這個專業中——最大的祝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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雖然,這家公司要求的工作量重負、密集工作帶來的情緒重負、
管理層無良而善變管治、不存在的督導與監督系統、不斷離開的同事關係,都令人難以久留,
可是,我也很記取我在這裡找到的肯定、方向、安穩與美好。

移民第一年,疫情剛剛波及澳洲,封關封城,我們兩夫妻都沒有工作。
面對非得全職工作才可以把簽證從暫准居留轉作永久居留的現實,心情長期地沈重。
某天,我們兩夫妻送完孩子上學,去到市中心一家咖啡館吃早餐。
咖啡館所在的建築物,是一棟政府辦公大樓;
我看著馬路上穿著入時的年輕男女握住咖啡杯仰臉昂首的進進出出,
當時在籌謀也許做侍應、也許做超級市場收銀員、也許做幼兒學校護理員,反正隨便找事做的我,
感嘆地說:「如果有一天,我可以在一家地下設有咖啡館的大樓內有專業的工作,就好了。」

這三年間,我在金馬倫大街40號的辦公大樓地下有一家咖啡相當好喝的咖啡館,
我在週間進進出出,跨過馬路時仰臉昂首;
在這棟大樓中,有我的辦公室,有我的專業工作。

移民之後,身份與價值全都抹去重來。
能有機會得到認可,能重操故業,而且比我原本的工作更加專業,是難以想像的美事。
連咖啡館的許願都被圓願,上帝的恩典很厚、很重,而且很幽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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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小貓伊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3) 人氣()